§ 第六章──祭品之子 §
「不要…不要丟下我……」
袖口受到拉扯，Tatsuya似乎吃了一驚，回過頭對躺在床上意識不清的孩子微皺眉頭。
看似生氣、實際上是不知拿對方如何是好的微妙表情。
輕嘆了一口氣，Tatsuya拉了張椅子到床邊坐定。「別哭……」其實，欲掙脫只需要一點力氣即可，但那孩子微張的濕潤眼眸像極了被丟棄的小狗，教人不捨。
說起來，也是因為這個眼神，所以他才會把他『撿』回來吧？
滿身是傷的昏倒在森林裡，被扯破的衣服抵擋不了夜裡的寒意，小小身子蜷縮在一起不停發抖，那副景象真是慘不忍睹，要不是有一股微薄的血腥味，恐怕自己會就此忽略而讓那孩子曝屍荒野了。
祭品之子啊……
每百年才會出生一次的珍貴的純粹人類，卻註定在初次降臨到這世界，就被人們拿去獻祭給吸血鬼。大多的人類都很軟弱，因此，只能活在惡勢力底下，拼命地想活下去的決心，有時候會使之變得殘忍。
「現在雖然勉強成長了，但如想繼續活下去的話，恐怕會很痛苦吧？」Tatsuya低聲自語。
這孩子必定是失去庇護了，不被同族的人類所接受的身分，又該如何獨自生活？往後還必須面對視之為獵物的吸血鬼呢……倒不如在嬰孩時期就死去，也許會比較幸福。
伸手輕輕撥開他在額前的瀏海，Tatsuya愣了愣，隨即垂下濃密的睫毛，轉開視線。
……原來如此，不讓祭品之子長大的答案，如此簡單。那張臉……以後，恐怕會讓所有的吸血鬼爲之瘋狂而失去理智吧？
「…手……涼涼的……好舒服……」
聽到這句話，原本準備收回的手於是撫上額頭。感覺有點發燙，大概是傷口引起的吧，Tatsuya暗忖：明天讓人去找一下醫生吧……。
冰涼的觸感讓那孩子放鬆的閉上眼。
「媽媽……」彷彿是夢話的低喃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被當成是媽媽了啊？」
很難得地，平日向來不怎麼上揚的唇角，此刻，綻放了一朵仿若蔷薇的美麗笑容。
翌晨，Ryo在一陣細碎的吵雜聲中醒來。
「啊呀、妳看啦！把他吵醒了啦！」
「我哪有！是妳吧？」
兩個身穿女僕裝的少女在一旁互相推來推去，又不時投來好奇眼光。
「姊姊…請問，我怎麼會來到這裡的呢？」
Ryo忐忑不安的東張西望環顧四周，其中一名少女見狀覺得好笑的說：「當然是我們的主人帶回來的啦，否則你怎麼能進得來呢？」
「……主人？」
「對了對了，你有見到主人吧？他長得怎麼樣？好看嗎？英俊嗎？漂亮嗎？」
「哎喲，妳怎麼盡問些廢話啊？吸血鬼不都是俊男美女嗎？妳應該問他，主人的頭髮是什麼顏色？眼珠是什麼顏色？肌膚是什麼顏色？穿著什麼樣的衣服？這樣才好想像嘛！」
被突然湊過來拼命問問題的雙姝給嚇到了，Ryo驚慌失措地縮到床角，差點摔下床去。
「妳們在做什麼啊？」一個溫和的聲音適時地拯救了Ryo，少女們立刻退到一旁，垂手恭敬地迎接一名管家裝扮的男子走來。
男子看了看低著頭的少女們，溫柔地責備：「對方是小孩子，又是病人，妳們突然這樣會嚇著人家的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而且，他當時在昏迷，主人的模樣恐怕也沒看清楚，妳們問他也沒用的……好了，都下去吧，專心為主人工作才是妳們該做的。」
「是。」
在Ryo緊張不安的注視下，兩位少女面露遺憾挺不情願地退下。
「不好意思，她們才進堡不久，對主人非常好奇，如果又發生像剛才那樣的情形，你大可不必理會她們。」
微微一笑，男子將水杯跟一包藥粉放到盤子上，擺到Ryo的面前。
「你的燒已經退了，不過為了保險起見，還是得吃藥，來，請用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怎麼了？」
Ryo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，有點難以啟齒地說道：
「那個……我不知道……該怎麼『吃藥』？」
「啊，這樣。」男子了解似地微笑，遞給Ryo水杯，然後教他一一吞下藥丸。
然後，這位態度親切又溫柔的男子對Ryo做了一段簡短的自我介紹。他的名字叫Yuichi，歷代祖先都擔任過這裡的管家，現在則由他接下這個職務，負責調度、安排城堡裡的所有事宜。
由於城堡的主人是晝伏夜出的吸血鬼，所以除了白天的管理之外，還有夜晚的服侍以及妥善的照料全部都是Yuichi包辦，聽起來好像很累，實際上也確實如此，然而，Ryo卻可以從和Yuichi的談話中感受到，他是深深地喜愛這份工作，並且引以為傲。
「我們主人不喜歡在不熟悉的人面前露臉。」Yuichi語帶深意地看著Ryo。
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……
在他小時候，被當時身為管家的父親帶去見主人之前，就被耳提面命地告誡了很多遍：「不可以隨便接近主人的身邊」、「不可以跟主人有太過親密的身體接觸」之類的話。
起初，他只單純地以為這是因為主人個性孤僻、喜歡獨處，然而，漸漸長大之後，他才懂得，這是人類與吸血鬼必須保持的安全距離。
將自己深藏在城堡裡的溫柔吸血鬼，用著自己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喜歡的人類。
主人從不主動跟人類示好，甚至可以說是避而遠之。
所以昨晚，當主人結束例行的散步回來，懷裡竟然抱著一個小孩，讓他十萬分的驚訝──
『主、主人！你怎麼…他只是個孩子啊！如果你很想吸血的話，小、小的願意提供…』
『Yuichi，你想到哪裡去了？』
『請不要被一時的慾望給迷惑了呀，我不希望主人犯罪啊！』
『…………我很感謝你的忠心，但我只不過是在森林裡發現這孩子，於是想帶回來幫他療傷而已，其餘什麼都不會做的，放心吧，Yuichi。』
當時，相較於主人沉穩冷靜的態度，小題大作的他真是丟臉啊……Yuichi汗顏地擦擦額頭。還不夠成熟！……如果父親還在世的話，一定會這麼責罵他吧。
「……Uchi跟我說：吸血鬼很溫柔。」
Ryo看著自己雙手雙腳上，都被細心仔細地用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繃帶包紮好，還讓他換上乾淨又整齊的衣服。果然……Uchi沒有騙他！吸血鬼真的是很溫柔吶……
「Uchi？」
Ryo逸出開懷的笑容，「嗯，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朋友，還送給我『小太陽』喔……」邊說邊往身上的衣服裡掏──
「欸？……不、不見了？！」
Yuichi問道：「……呃、嗯？什麼不見了？」
「我的『小太陽』不見了……」怎麼辦？那是Uchi送給他很重要的友情紀念啊！
「等等，你還沒有完全康復，不能下床呀！」
Yuichi連忙攔住急欲爬下床的Ryo。
「我竟然把它弄丟了，我、我要去找回來……一定是掉在森林裡了，必須去找、咳咳咳……」
「掉在森林裡？唉、你現在體力還沒恢復，要怎麼去找？別想那麼多，好好休息……」
「不行吶，大叔，那東西對我來說很重要、很重要的……」
沉重的手腳不聽使喚，Ryo必須抓住Yuichi才能撐住微晃的身體。
──大叔？Yuichi無奈地暗自嘆息。好歹也叫一聲大哥哥啊，他才剛滿二十歲耶！
「沒有辦法，太陽還沒下山前，那座森林是進不去的，而到了夜裡，又會有野獸出沒，人類根本無法在裡面久待，更別提要找東西……你還是放棄吧，乖，好好躺著。」
「可是……那是……很重要……很重要的……」
莫約是感冒藥的效力開始發作，Ryo逐漸感到睡意襲來，雖然心中念念不忘『小太陽』，卻不敵藥力，就那樣失去意識。
Yuichi幫Ryo蓋好被子後，看著那張淌著淚入睡的小臉，微微蹙起眉心：
「很重要的東西啊……怎麼辦？該跟主人提一下嗎？」
冷冽月光下的小庭院中，無視夜風沁寒刺骨的Tatsuya輕閉雙眼，彷彿很享受地坐在銅鑄的雕花椅上。
Yuichi盡責地隨侍在旁，偶爾上前替空了的瓷杯斟茶。
茶帶著淡淡香味，融入夜氣裡。
兩人之間保持著距離，彼此卻有著默契十足的微妙牽繫。
「啊……」Yuichi將視線移向天空，發現從雲層之間開始飄下白色物體。
「下雪了。」睜開眼，Tatsuya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，舉起手接捧著落下來的雪花。
「主人……」
「什麼事？」
Yuichi望了Tatsuya一眼，欲言又止。
「……你今晚怎麼怪怪的？從剛才就好像一直心不在焉，如果累了，可以先下去呀。」
「不是的，您誤會了！」Yuichi急忙搖手，「我只是在想……現在下雪了，森林裡的野獸應該都跑去避寒了吧？」
Tatsuya手扶著下顎，漫不經心地回道：「唔，這場雪應該會下到黎明，到時候森林裡到處積雪，野獸確實不會出現。」
「是嗎？太好了。」
見Yuichi一臉如釋負重，Tatsuya不禁生疑：「你什麼時候對那座森林這麼有興趣了？Yuichi。」
「因為Ryo他…啊、就是您昨晚帶回來的那孩子，他有樣很重要的東西弄丟了，似乎是落在森林裡，所以，我想如果這樣的話，就可以去幫他找──」
「不行。」
「咦？」
Tatsuya將瓷杯遞到唇邊，含了一口茶，然後看著Yuichi說：「Yuichi你太溫柔了，不適合進去那座森林……會被抓走喔！」
「可是，您不是說野獸不會出現？」
「我的意思是…… “如果是”野獸確實不會出現，不過，那座森林裡面，現在可不只有野獸居住……你如果遇上雪女之類的妖物，肯定會被拐回去當老公……」
講到後面逐漸變得含糊不清的語氣一轉，Tatsuya點出最現實的一面：「再說了，只要一積雪，想在這麼大的森林裡尋找失物談何容易？」
「啊、對喔……我竟然沒想到這點！」Yuichi懊惱地拍了一下膝蓋。
見狀，Tatsuya淡扯了一下嘴角。
「Yuichi呀你別總是那麼好，小孩子弄丟東西，又不是你的責任，讓我去跟他說吧。」
語畢，Tatsuya以極其輕盈的體態優雅地站起身來。
「主人，等一下，他沒讓我去找……」
慢了一步阻止，Tatsuya的背影已消失在眼前。
Yuichi欲追去，但又想到這邊的茶具尚未收拾，分身乏術之際，只有動作迅速地簡略清理一下，便加快腳步地往安置Ryo的房間走去，還沒到門口呢，就傳來Ryo抽搭抽搭的哭泣聲，以及Tatsuya模糊的說話聲……
糟了，該不會是主人罵了那孩子吧？Yuichi趕忙上前推開房門──
眼前上演的是，一幕非常奇特的景象……
Tatsuya不知為何竟抱著哭紅了臉的Ryo，靠站在落地窗前，衣服凌亂得有些狼狽。而Ryo像紅葉般的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背部，肩膀部分的衣裳被流個不停的淚水沾濕，Tatsuya臉上浮現難以言喻的表情。
看似為難、又似苦笑的微妙表情。
看著主人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孩子的無措與笨拙，Yuichi忽然有種預感，那孩子說不定……說不定可以幫主人重拾過去所放棄的……很重要的許多東西。
例如笑容，就是其中之一。
承諾，伴隨著輕輕的嘆息綻放開來。
「…………我帶你去找就是了。」
「到底是什麼讓主人您最後改變主意的呢？」
「……我也不知道。」
「那麼我換個問法好了，您對那孩子有什麼感覺呢？」
「說什麼換個問法……而且，我會對一個小孩子有什麼感覺？」
「譬如說像是：心疼啊、憐愛啊、珍惜啊……這之類的嘛。」
瞪了一眼，「……Yuichi，你知道嗎？你講這種話時的口氣很少女化耶……被新來的女傭傳染的嗎？」
伸手貼住自己的嘴角，Yuichi顯得有點驚慌，「咦？真的嗎？會嗎？」
一樣月夜下的庭院茶會，Yuichi一樣隨侍在旁，而Tatsuya也一樣坐在他喜愛的座位上。
不同的是，Tatsuya的大腿上躺著熟睡的Ryo，手裡緊握著失而復得的『小太陽』，可愛的小臉終於掛著甜甜的笑容睡去。Tatsuya伸手接過Yuichi遞過來的暖毯，輕輕包裹住微微發抖的小小身軀，眸底有道曇花一現的憐惜之情，稍縱即逝。
唉……他該拿這突然闖進他平靜生活的小子怎麼辦才好呢？
不過，並不會因此而感到不愉快……反而感到溫暖。
────然而，就是這樣，才糟糕啊！
──To be continue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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