蟹掌櫃的挖坑人生

§ 十 §





不久之後，彷彿被輕輕推出夢境一般…

睜開眼睛，亮發現自己身上蓋著龍也的紅色外衣。

他將視線移向龍也之前躺著的地方，那裡似乎還留有一點餘香。



「龍也？」



亮邊起身邊尋找著龍也的身影，他呼喚的聲音因擔憂而有些發顫。


──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呢？

──真的願意為我而醒來嗎？

──會不會…還被困在惡夢當中呢……？


「亮，我在這兒。」


龍也跪坐在窗邊，右手扶著窗櫺，朝亮微笑。


「下雪了喔，亮。」


說著龍也便笑著探出手接起雪花。那姿態好美，好美。


亮跑過去緊緊抱住只穿著一件寬衣、更形脆弱的龍也，以宛如生氣的語調呢喃：


「你啊！剛睡醒穿得這麼少萬一著涼了怎麼辦？」


龍也俯下頭，輕笑地掩住嘴巴，為自己辯解：「可是，亮看起來好像很冷似的縮著小小身子好可憐嘛，所以……」


「總之，你現在看起來比我冷多了。」


亮不甘地將龍也用那件紅色外衣包裹住頭肩。


「亮……」


小聲地喚著，像是要確認些什麼似的，龍也愛憐地撫摸亮的臉頰和一頭亂髮。


「亮就是時雨大人嗎？」

「不，我是亮。我……是才剛與龍也相遇的亮。」



即使他曾化身為那個人，但光只是這樣，是不會連心都被傳染的。

死去的人的心是屬於死去的人的。

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死去的人，也代替不了……

沒有人能代替時雨大人。

如同他不能代替亮一樣。

就算是前世，也該與現世毫不相干才是……

只能夠去期望。

希望能連同死去的人的部分都一起地，去愛……



亮和龍也兩人深深地凝視著對方。

有如天長地久的凝望，沒有誰先將視線移開。



窗外的雪似乎變大了。

粉雪，猶如淡淡優雅的櫻花花瓣隨風起舞吹進了小神祠裡，灑落一地。


然後……


龍也將手伸向亮，亮溫柔地抓住他的手，拉近自己的唇邊，親吻他的指尖，也親吻他的嘴唇和額頭。


亮忘我地一次又一次重覆。直到嘴裡嚐到微鹹的味道，才發覺自己哭了。


龍也的眼神龍也的笑，全都成了淚眼朦朧。


「對不起。」龍也用低啞的聲音說。


亮瞬間緊緊咬住了嘴唇，用力地搖了搖頭。尋找話語的黑眸不停閃爍，然而不知該說什麼的他，只能緊咬著唇。


「一開口就會想哭嗎？」


龍也將身體靠近亮的肩膀，對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的亮嘆息似的說。


「……我喜歡你，你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。」他在亮耳畔低語著，一瞬間緊抱住亮，卻又立刻放開了他。


「但是我們無法在一起。」


「你還活著……我已經不是人了……而且……」就要消失了……


「我知道…我知道……這一切我都知道……可是我──！」


亮猛然抬起頭，說到一半，喉嚨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梗住似的，頓住了他好像快要發狂似的聲音。


他無法不去正視，龍也的身體正逐漸變得透明，而且是從下半身開始消失。

和服的衣襬，像雪一樣白，然後飄散在風中，不見。



他知道的……

他早就知道了……

當他決定為龍也消去恨意的時候，他就知道別離的這一刻會到來。

可是……



「可是、我們才剛相遇不是嗎？不要離開我……龍也……龍也……不要走……」


龍也以雙手輕輕覆上亮的手掌，靜靜地凝視著他，唇邊淡淡浮現悲傷的笑容。


「我的恨意已消…是你讓我從鬼的身分解脫了……」


龍也的聲音越來越細。


「龍也！我不要！」


亮想抓住龍也的手，可是卻撲了個空。他的手穿透了龍也。

有種透明冷寂的觸感，猶如迷霧般虛幻。


「不要！龍也！再等一下！」


不管再怎樣伸手，都只是穿透對方的身體而已。

亮的手不停地劃過空氣。龍也自己往後退了一步。


「……我們還會再相遇的，亮。」


「在某個地方，一定，還能再次相遇…」


「到時候，我也一定能認出你的，你相信我吧？」


「亮……你要好好地長大喔……到時候，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，你要來保護我喔。」


龍也帶著微笑，冰冷的白色陰影，融於雪夜之中若有似無的微光。


輕柔的雪，仍然無聲自天空不停飄落。




「龍也……」


「龍也…………」




──無論你再怎麼拋下我而離去，你還是把我的心帶走了呀！



亮對著冰冷的空氣，責備這樣的殘忍。


含著淚，呼喚著龍也的名字。






「鬼，真是可憐啊……」

秀明以體貼的眼光看著光一背上的亮，忍不住低聲感嘆地說：

「亮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。」


當他們兩人趕到靇神湖的時候，剛好看見了那場別離。

光一什麼沒有做，只是靜靜地看著亮的背影，直到亮哭累了倒下，他才走過去將他揹起。

此刻，亮已然熟睡，安靜地趴在光一的背上。眼角還殘留著一滴強忍的淚水。


他們現正在回光一宅邸的路上。走在幽寂的雪地中。


「光一兄長，如果…由我來收養這孩子呢？」秀明走在光一的身側，突然這麼說了。

「喔…你願意嗎？」光一事不關己地回應。

「嗯，我會好好照顧他的。」秀明頓住腳步，又說：

「其實，兄長你一開始就打算這樣吧？讓我收養亮。」

光一愉快地望著秀明，「呵呵…你為什麼會這樣想？」

「放眼整個京城，我是最合適的人選。」秀明頗為自信地說道。

「喔？」

秀明聳聳肩，「因為，能接受自己的養子愛上鬼這種事情，恐怕也只有我了吧？」

「呵呵……」

光一含著如山茶花般鮮豔的微笑，不亦樂乎地注視秀明。

「謝謝你，秀明。這樣一來，就準備齊全了。」

「準備齊全？」

「再次相遇的準備。」

「什麼？」

秀明對光一的話感到疑惑極了，聲調不自覺提高。

但一想到這樣會吵醒亮，又連忙壓低聲音的問：

「兄長…到底是怎麼回事啊？」

「秀明，人的緣分真是很奇妙呢，被『戀』所束縛的魂魄，會被強烈的『念』給吸引住…所以，又會再度相遇在一起……」

光一溫柔的一字一句，有如紛紛飄落的白雪融化在黑夜裡。






次年，年滿十四歲的亮正式成為宰相中將秀明養子。

元服儀式也在一個前所未有的盛大儀式中舉行。

這場儀式受到非常重視，各地的慶賀也絡繹不絕，也是因秀明家是名門中的名門之故。

然而，不知道是何原故，連皇上也在亮元服之前下旨，授予五位官階，儀式結束後，亮馬上就成了皇上身邊的侍從入殿──

好像有什麼陰謀在進行安排。亮不禁這麼想。

對於自己師父大人的玲瓏狡猾，他是最清楚不過了。

不管怎樣，反正明天是第一天仕進。見過皇上後，如果發生什麼事情，就到時候再說好了…秀明大人會幫助他的。

雖然成了養父子的關係，亮還是習慣稱呼秀明大人。

不過，下意識蠻依賴自己養父的就是了。


亮伸進懷裡拿出了一只面具。般若面具。


那是龍也唯一留給他的，遺物。


「一定，還能再見面的吧，龍也，我相信你。」


擁著面具，亮安心地睡去。



第二天，亮入宮仕進了。


因為皇上召見，所以秀明陪同他一起前往紫辰殿。




「亮，冷靜點。不用慌張，皇上是個很好的人。」


走到東宮附近，秀明一副好父親的架式，不時提醒亮這個、那個的。


「喔，嗯…是的。」亮顯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

內心有股騷動不安的情緒。好奇怪…他是怎麼了？



「宰相中將，你來問候皇上嗎？」



背後忽然傳來了說話的聲音。


秀明一轉身立刻跪了下去，拉著亮跟著跪下。只瞄到一眼華貴的禮服衣襬。


「沒見過這個年輕人呢，誰呀？」


頭頂傳來低柔的聲音，一股曾經聞過的香味，讓亮的思考瞬間停止了。


該不會是……突然閃過的念頭，緊緊揪住了亮的心。


秀明代亮回話：「龍也親王，這位是今天上任的侍從，正要去向皇上請安…」



龍也……


龍也……


龍也……



笑聲輕輕地傳來，「是嗎？我還以為他是要來服侍我的呢…辛苦你了，新侍從。」


秀明推了推亮的右肘，他才緩緩地抬起頭來。





那抹白深深地烙印在心底，揮之不去。





天穹之白。


野櫻之白。


初雪之白。


皓月之白。





終究是在腦中留下了痕跡──令人屏息以待的美麗。







(戀矣完結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