蟹掌櫃的挖坑人生

§ 第十一章──星之旅 §





鵝毛細雪紛紛落，Tatsuya披著Ryo的雪白大衣，靜佇透明的落地窗前。

「怎麼不多睡一會？」

從背後環抱站在窗前的單薄身影，Ryo問道。

睡？呵，他忘了他是夜行性動物啊……

這話沒說出口，他知道Ryo是關心他，畢竟方才激烈的情事多少帶來點不適，然而，如斯美夜，他捨不得閉上雙眼啊。Tatsuya近偎在溫暖的懷裡任由他抱著，笑而不語，仰頭凝視月光。

有些遲疑和不確定，Ryo靜了數秒，而後訥訥地低聲道：「你……後悔了？」

Tatsuya愣了一下，感覺到抱在腰際的雙臂微微顫抖。他是真的很怕失去他，是不？

轉過身，將額頭貼近對方的，感受彼此之間的鼻息是如此親近與熟悉，輕輕嘆息：「傻瓜……我，不是誰都可以的……」

自從第一次戀愛受折，他就未曾再沾染半點情事，除了忘不了初戀之人以外，還有對愛情的恐懼與抗拒，直至遇見Ryo。對這孩子的憐愛、疼惜，逐漸轉變成另一種情感，毫無理由的愛上了，連自己都不知所謂，卻又是如此真實。

從未體驗過那樣的幸福。同時，還有那種不幸。

「我只是在想…上天為了杜絶人類的貪慾，當你得到了一樣東西，就會被奪走另外一樣，像我，得到了永生，卻永遠失去了在日光下的一切。」

Ryo安靜地聽著，沒漏掉Tatsuya眸中忽閃過一抹哀傷。

「如今，我得到了你，所以這次上天將會從我身邊奪走什麼呢？只要一想到，這份犧牲有可能降臨到你身上，我就……」無法真心的快樂。

在身心皆得到更親密的結合之後，隨之而來的便是害怕失去。

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，外表看不出腐朽的身軀只要照到陽光就會消失，靈魂也是已被黑暗玷染的爛貨。只有Ryo，是他現在確實所擁有的唯一。

　「那麼，把我變成和你一樣吧。」

　　望著那雙堅定的黑眸，Tatsuya別過頭，將誘人的提議從腦中揮去。

　「不行，我不能那麼做。」

　「為什麼？我想接受你的一切，更想永遠待在你身邊。」

Ryo抓住Tatsuya，不讓他逃避。

　「你太年輕了，被迫避開陽光的黑夜生活，不能抗拒本能渴望鮮血的那份無奈以及永遠被人類所詛咒的命運，你不懂這一切是多麼殘酷！我不想讓你遭遇這些，我不想因自己的私慾讓你跟我一樣痛苦，那是錯誤的。」

　　推開Ryo，Tatsuya走出落地窗外的陽台，烏黑秀髮羞怯飄蕩。一滴清淚，狠狠揪住Ryo的心。

　　我們之間的錯誤已經無法讓彼此幸福了。即使如此，他仍想和他在一起。

　　吹拂而來的晚風微寒，明知吸血鬼除了嗅覺、視覺特別靈敏之外，其他感覺較為遲鈍，Ryo還是上前將只披著外衣的Tatsuya重新納入懷中。

　　他不會怕冷，可是他會心疼。

「……今天的月亮好美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Ryo，陪我散散步吧。」

「嗯。」

月光澄瑩清亮，宛如要映出地上的所有──以及兩道相依緊靠的步行身影。


-


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。

JIN眉頭微擰，瞪視著倒在地上不知道是第幾個被他槍殺的吸血鬼，迅速補充好手中銀槍的子彈，朝身後問道：「你還可以吧？K。」

「我沒問題。」

雖然被四周的血腥薰得有點難過，但為了保持吸血貴族的尊嚴，Kazuya臉色蒼白卻冷靜地回答。此刻，他正手持愛劍，與JIN背對背聯手應付著莫名其妙冒出來攻擊的眾多吸血鬼。

事情發生於他們走進酒吧之後不久。

三人幾乎同時感到不對勁，旋即，在場原本應是人類但脖子上卻都沾染血跡，錯愕之餘，數名剛被「製造」出來的吸血鬼子民飢餓地朝他們撲來──

「P那邊不曉得怎樣…」

Kazuya有點擔憂地往二樓方向看去。由於對於攻擊方面使不上力，P在JIN及Kazuya的掩護下躲到二樓，目前和小淳在一起。

「放心，P設下的結界無人能解。」

聞言，Kazuya看了一眼笑得自信的JIN，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。那份信任，真好呐！不小心與那目光相對，Kazuya連忙收斂表情，鋒利的劍準確無誤地刺穿眼前敵人的心臟或砍下首級。

唯有致命的一擊，才能賜予吸血鬼死亡，不能留情。

兩人頗有默契地奮力迎敵，毫無敗跡。槍聲、劍擊聲在夜色下，聽起來格外清晰、越發無情。

「K，這情況有點怪，你不覺得嗎？」

舉著銀槍，JIN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。一副遊刃有餘的輕鬆模樣。

「嗯…」Kazuya甩了甩劍身，上面的血跡立刻不見。

「像要絆住我們一樣，雖盡派一些新生血族，但數量多得有點嚇人。」

「恐怕是早有預謀吧？只不過…會是誰？有何目的？」

「糟了！對方的目標該不會是U吧！」

JIN懊惱地叫了一聲。他太大意了，因為最近那些執意追殺U的傢伙變少、甚至不再出現，他就忘記自己所護衛的吸血鬼可是背負著背叛罪名的！

在吸血鬼社會裡，道德觀念或許薄弱，但對於血系卻看得很重。任誰都必須服從、尊重自己的「父親」，而Tatsuya為了祭品之子弒親已引起吸血鬼界的不滿，變成背叛者。加上他的「父親」是大公爵，頗有聲望，仰慕他的吸血鬼可不少，欲殺Tatsuya為之報仇的自然不勝枚舉。

「咦？！你怎麼不早講啊？」

「我剛才想到嘛！」

「可惡、我要去找U！」

「啊！喂！等等我啦！」完全沒有阻礙，兩人一同殺出血路，直奔二樓。

「P、小淳，有看到U和Ryo嗎？」

「我剛才看到他們從陽台跳下去了。」

代替身旁專心念咒以設結界的P回答，小淳隔著一層微白透明的保護膜對JIN說道。

「什麼？」莫非他們已經遭到危險了？！

「好像是說…」

「說什麼？他們說了什麼？！」

小淳歪著頭，不解師父的緊繃。

「說…他們要去散步。」

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
「……為師有時候真的很佩服你這種能把緊張感消除的特異功能。」JIN有點無力地垂下肩膀。

「小淳，他們往哪個方向走？」Kazuya揀了重點問道。

「那裡。」

小手指往一個方向。IN與Kazuya相視一下，便打開落地窗，準備追上去。

「P，小淳就拜託你了。」

沒有回頭的一句，令P微微苦笑。還真是信任他啊。

身旁的小淳情不自禁靠過來，顫抖的小小身子，他可以確認現在房間內……除了結界內的兩名人類，其餘的都是吸血鬼。

「厚、你們把吸血鬼都引上來了啦！」


-


兩張絕麗的面容在月光下熠熠生輝，宛如夜裡盛開的白薔薇與紅薔薇，相互爭豔。

臉色蒼白的Tatsuya凝望著眼前的女性吸血鬼，許久，才淡淡地開口：

「好久不見了，『姊姊』。」

站在身後的Ryo一震，甚是擔憂地凝視著將悲痛隱藏得很好的Tatsuya。

「不要那樣叫我，叛徒！」

她露出仿若野獸的兩根雪白獠牙，「竟然殺了『父親』！他是……那麼疼愛你……我絕對不原諒你！」

沒有辯解，也沒有請求原諒，Tatsuya僅僅揚起悽楚的微笑，凝望著身染鮮血的對方。

Ryo則警戒著四周蠢蠢欲動的吸血鬼。

應該是那女性叫來的吧？是夥伴？抑或只是犧牲者？

白色長弓就握在手上戒備，可是…內心深處卻有股不安悄然升起。

怎麼回事呢？這種場面他又不是沒有經歷過？這份不祥的預感究竟是為何？Ryo心中暗忖。

「Ryo？」

微微察覺到他的情緒波動，Tatsuya側頭低聲詢問。望著那雙關懷的眼眸，Ryo振作精神地回給對方一抹微笑，殊不知彼此間的親暱更加刺激了眼前的敵人。

「夠了、你們！U你竟然愛上卑賤的人類，而且為了人類一而再、再而三的背叛『父親』，他真是白疼你了！」

Tatsuya回過頭面對女吸血鬼，那名曾經待他如親姊弟般的「姊姊」。

「……妳難道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卑賤的人類？」

「那又怎樣？」女吸血鬼冷冷地笑了一聲，「我擁有『父親』賦予的新生，早已經捨棄了人類的過去！」

Tatsuya垂下眼簾，「…是嗎？所以妳毫不留情地把無辜的人類殺害，讓他們淪為血奴？姊姊，妳以前不是這樣殘酷的…」

「哼，別再廢話了，今天我就要殺了你這叛徒！再拿你的首級去弔祭『父親』！」

寒風又起，吹刮著肌膚竟感到有些疼痛。

Tatsuya暗自嘆息，這一戰在所難免了。

「Ryo，小心退開！」迎上急疾奔來的攻擊，Tatsuya白皙的手指伸出利爪擋下。

擅長弓射的獵人不利於近身戰。

Ryo於是退後幾步又咚地一蹬，輕鬆地躍上身後的大樹，背著月光不費吹灰之力拉開雪白大弓。

一瞬間，許多破風而鳴的銀箭看似胡亂、毫無目標的往樹林裡射去，引出上千黑影紛紛掙扎地奔出草叢。還來不及發動攻擊，他們心臟位置上皆準確地插著一支血箭，一臉不感置信的倒地氣絕。

可怕的命中率，這就是經歷過吸血鬼獵人從不外傳的訓練課程，所發展出來令人戰慄的非凡技術。

另一方面的死鬥，也在瞬間分出勝負了。


暗紅的血液如黑色絲線落下。

從女吸血鬼的右眼，從Tatsuya的右肩，緩緩流下。

「嗚！」

吸血鬼雖然不容易死，但血終究會流光，特別是同類以本能相殘時，傷口會諷刺般地癒合緩慢。

「為什麼……不殺了我？」

失去右眼的女吸血鬼頹然跌坐在地，剩下的左眼赤紅異常，火紅的長髮在風中飄動。

Tatsuya雙眼充滿歉疚與心痛。

或許該說從「父親」死去那一刻，她就不再是以前那個溫柔婉約的女孩了。是他親手毀了用盡全心愛慕著「父親」的「姊姊」。

「對不起……」Tatsuya無心戀戰，失去右眼對吸血鬼來說已經是最大傷害，因為會喪失平衡感。

他殺了太多同族，見過太多血腥，夠了，已經夠了。不忍去看從掌心滑落的溫熱物體，他噙著淚望向跳下樹的Ryo。

別過來！不要過來……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……不要……

「沒事了，Tatsuya……」

別碰他……會弄髒啊……別抱他……身上都是血啊……

「我不在乎的，真要說起來，我身上也流著許多血。」

16歲正式當上吸血鬼獵人之後，Ryo就開始狩獵，有時奉師父之命，有時是對方自己找上門，也有時候是他自己接受委託。

Ryo以鼻尖輕輕抵住對方的鼻頭，柔聲地問：「你會因此討厭我嗎？」

看著對方劇烈地搖頭，Ryo笑了笑，將他抱緊。

殺氣，騰騰而來。兩人沉浸彼此溫暖，所以沒有察覺。

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幸福？他不配！他不配──！女吸血鬼的恨意盈滿全身，握著護身短劍。

剎那，劍光劃破夜色。

女吸血鬼用盡全身力氣的最後一擊，短劍完全地沒入了對方的背頸。

「不──！」

Tatsuya腳步蹣跚，同時愕然呻吟著。

逆向月光，Ryo緩緩倒進他的懷裡。

嘴角吐出血沫。

JIN和Kazuya趕來時，看到的便是這般殘忍的畫面。女吸血鬼已不知去向。

Tatsuya抱緊Ryo，手輕輕摀住他流血不止的傷口。

「Ryo！Ryo……不、不要……」雙眸滿是盈淚。

「怎麼會這樣……」

Kazuya摀住嘴，蹌踉了一下退到一旁。

祭品之子的血真的很是濃郁……更別說是留了一大灘在那……

不可置信地看著躺在Tatsuya懷裡，狂吐鮮血，臉色早已一片蒼白的Ryo。JIN急忙撕下自己的衣服想為Ryo止血，卻即刻被染紅一片，那可怕的失血量直叫人害怕。

「Tatsuya……」Ryo神情痛苦地睜開眼，伸手顫抖地握住Tatsuya的手，任由嘴裡腥紅奔流，輕輕地說：「你……沒受傷吧……」

他仍舊掛念著他！為了他擋劍，卻還擔心他有沒有受傷？Tatsuya對他的痴感到欲哭無淚，內心更加哀慟。

微一搖頭，Tatsuya將逐漸冰冷的身體抱得更緊。

「是嗎……太好了……」

眸光迷離，Ryo費力地想舉起手來，見狀，Tatsuya遂輕柔地將他的手貼上自己美麗的臉龐，為他綻放一抹世上再也見不到這麼美的笑容。

染上屍色的唇微微一笑，滿足地閉上雙眼，安祥地在他最愛的人懷裡睡去…永遠地。

「Ryo……」

Tatsuya將他抱緊，心中某個地方悄悄地、悄悄地崩裂了……

「Ryo、Ryo、Ryo──！Tatsuya、別發呆啊！快救Ryo啊，你不是可以賜他永生嗎？你還在遲疑什麼？他對你來說不是很重要嗎？為什麼不趕快救他？！」

JIN用力地搖晃著眼神空洞的Tatsuya，語帶不解的質問。

「夠了，JIN！」

忍住不去看地上那大量的鮮血，Kazuya將JIN從Tatsuya身邊拉走。

「你難道忘了？吸血鬼所能賦予的……就只有被扭曲的生命啊！你希望Ryo變成那樣嗎？變成像我們這樣的怪物嗎？啊？！」

揪住JIN的衣領，Kazuya大吼。

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

他知道啊，他都知道，可是……難道要Ryo就這麼死去嗎？JIN混亂地抓著頭，平日的輕浮悠閒不復存在，失去好友的痛苦讓他不知所措。

Kazuya鬆開手，轉而拍拍他的背，安慰著：「我知道你很重友情，換作是我……也一定會想讓他復活……但Tatsuya不願意讓Ryo過那種生活啊……因為他比誰都痛恨變成吸血鬼，所以，至少我們可以慶幸……Ryo他走得很……幸福……」

從未有過安撫落淚之人的經驗，Kazuya直覺自己說的話JIN大概一時也聽不進去，
只好緩緩地上下推動那寬廣的背，讓JIN更容易將悲傷宣洩出來。

能哭得出來還好，如果哭不出來的話……那才叫痛苦吧？

Kazuya有點擔心地望向始終安靜的Tatsuya，懷中的身影已無呼吸起伏，血也已經流盡，而他的表情卻像是對方只是睡著似的，欣慰地、虛幻地微笑著。

那模樣，實在叫人不忍目睹。

Kazuya移開了目光，只因他認為此時該讓Tatsuya安靜地度過，別去打擾，殊不知這個決定，在數小時後會讓他後悔莫及。

為什麼此刻他還能違背心意地笑著呢？Tatsuya虛弱地想。

是因為Ryo臨死前的眸中透露著：我最喜歡你的笑容了。

所以他才會笑著送他走吧……否則他不可能笑得出來……他的笑容向來只為他啊……

Tatsuya擁著已無體溫的戀人，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口，無比眷戀的低喃：

「知道為什麼我堅決不讓你變成吸血鬼嗎？因為我想看著你經歷人生，那些我無法體驗的每個階段……看著你慢慢成年，慢慢變老……最後永遠地安眠……到那個時候，我也會跟著你走的……」

在心底小小地祈求著如此平凡的幸福……

「首先，可以找個小村莊，或者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，避開世俗、超越藩籬，讓我們快快樂樂地在一起……我不奢求永遠……只要能陪你一起走完人生就夠了……」你還這麼年輕啊…怎麼會、怎麼會這樣……

仰望天空，月亮依然皎潔，零星的幾顆星星閃爍不安，就像逼到極限的眼淚，直在眼眶裡打轉。

「Ryo……我……想和你一起旅行……」

眼睫低斂，Tatsuya的手移至短劍上方。他曉得那是拔不出來，方才就試過了，於是他將Ryo面向自己後抱住，纖細的雙臂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地往短劍一擊。

短劍貫穿了Ryo的胸口，也貫穿了緊擁著他不放的Tatsuya。

正好就在心臟的位置。

那朵白薔薇逐漸被血染紅。

等我，Ryo……






-TBC.